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復古與創新

既然以中文為寫作媒介,姑且由中國的詩歌傳統談起。中國確然是「詩的國度」,不單因為產量多,也因為詩和由詩發端的韻文,是影響了整個古代中國社會。一開始《詩經》中的詩是民歌,是韻文,在短小的篇幅裡已要求格式整齊,字數有規律,有修辭,有押韻等。四言詩很早便發展成熟,裡面的格律一直沿用至漢末。四言詩由於字數少,二二相對成句,因此裡面的句式變化較少,也確實難追上時代語言文字的變遷,因此漢樂府開始,就有了五言詩。

五言詩比四言詩豐富的原因,在五言詩雖每句僅增加了一字,但這一個字可以放進各種形式的字,二一二、二二一等句法令詩句更加絢麗。值得留意的是,一直到初唐,以五言詩為本的近體詩才發展成熟,並在唐代大放異彩,這一千多年前的體裁影響中國文學至今。

但近體詩的發展至宋已經可謂開到荼靡,你寫,能寫得比杜甫更好嗎?

「朱彝尊氏謂老杜律詩單句,句腳必上、去、入皆全,今考盛唐初諸家皆然,不獨少陵且不獨句腳為然。即本句亦無三聲複用者。故能氣象雄闊,俯視一世,高下咸宜,令人讀之音節鏗鏘,有抑揚頓挫之妙,間有末句三聲偶不具者,而上去、去入、入上句必相間,乃為入式。否則犯上尾矣。」 – 董文渙於【聲調四譜】

就像當年四言到五言一樣,近體詩開到盡處,自然又有新的文體「應市」,就是後來的宋詞元曲。繞了一個圈,詩經始的四言詩,漢樂府,與音樂的關係是很緊密的,但到後來就掙脫了「音樂」這個元素,躍然而自立成一種獨立的文體,而打破近體詩的限制,又重新回到音樂上,因此就了「不規則」的詞譜。用引號的原因,是因為所謂不規則也只是表象,實際上在宋詞裡還能找到很多近體詩的格律,結合音樂吟唱。

最開闊的大概可數到楚辭,但那種形式的自由詩歌在形式上似乎無以為繼,最接近的倒是屈原千年後的李白樂府。李白有很多樂府詩(理論上也是合樂)的格律都很自由,如《蜀道難》、《將進酒》等。但無論如何,古代詩的概念,離不開特定句式、押韻等形式。而詩之發端,又影響了駢文、散文、八股文等文體,也令文言文講求言簡意賅,講求用典、對仗和自然的押韻等。查古體駢散,多有對仗押韻之事,亦源乎此。

清李重華於【貞一齋詩說】云:「律詩只論平仄,終其生不得入門。既講律調,同一仄聲,須細分上去入,應用上聲者,不得誤用去入,反之亦然,就平聲中,又須審量陰陽、清濁,仄聲亦復如是。至於古體雖不限定平仄,然逐句中各有自然之音,成熟後自知」。

藝術就是交結在一連串的復古和創新之中的一件事。文藝復興某程度上可理解為西方文化的一次大復古,追尋古希臘的傳統。而中國文學上也有無數次的古文運動,可視為文化體內部的自省過程,而自省以後就再煥發創新的力量。

如上所述,詩和韻文某程度上可謂建構了整個文言文的世界,甚至成了晉身士子階層的叩門磚,即使明清時已有「白話小說」,縱使膾炙人口,但皆被視為「小道」。白話小說的出現,某程度上已預視了中國文學會面臨新的,全盤的革新。無巧不巧,這種傳統在晚清以降是分崩離析,在很短的時間內被一掃而光,取而代之是要求「我手寫我口」的白話文。故此,白話小說的出現,預視了文學上的轉變,但因着文學與政治社會的關係,單靠文學作品本身又難以推動變革,故此反過來,社會和政治的變革幫助了文學和文字語言的轉變。

終究文學和文字就是反映社會、政治的,這倒是千古不易之理。

今天很多人喜歡「復古」,不少人喜歡寫格律詩詞,以顯示自己「有墨水」,喜歡研究、探討格律詩詞,認為這樣就有品味。然而我從來只當寫格律詩詞是閒時興趣而已,永遠不會用心。為甚麼?因為不論你如何努力,事實是,格律詩詞是一種已死的文體,這是殘酷又實在的現實。不論你現在如何努力去寫,也只是在舊形式裡打轉,在舊格律裡打轉。

古人用的韻書,在今天是否適用?沒有人能肯定。因為韻書裡有些同韻字其實在今天已經不再同韻,表面看來是古人的書「錯」了,無法符合今天科學嚴謹正確的語言學大宗。然而又有某些韻字,即使不同韻,間中又會能產生押韻的效果。韻書本身就是一種糾結在「泥古霸權」和「內含黃金」兩者之間的產物,今人對此卻往往只有兩種態度,一種是直斥為不科學的垃圾應予全面揚棄,一種是教條式地抱着古書當成天條。兩種皆為不宜。前者是以其他學科傲慢地侵奪、侮辱文學,後者則缺乏了「復古」以外同樣必不可少的創新精神。而過往韻書往往都是「欽定」的,有政治力量背書一錘定音,今日即使作詳盡的考證和更正,自難再有甚麼卓立公認的權威,甚至會被誣為泥古者妄圖建立一種古怪的新霸權。

而另一方面,是今日的文字和語言習慣已幾乎完全脫離文言文,故此用現代思維、生活、文字就幾乎無法以近體詩呈現出來。比起從前,今日要寫「近體詩」,就得裝腔作勢地擬古,中間要多一重翻譯的程序。

「渠渠廣廈泛書香,秘籍珍圖盡入藏,更見熒光涵網絡,古稀同慶共傾觴。書城如入寶山中,鄴架觀書興未窮,學子彬彬書作伴,馮門建館顯家風。重投母校駐蘭臺,踵武前賢亦快哉,回想當年開卷樂,今研古帙細思裁。」

這是港大圖書館六樓的一首題詩,當中「更見熒光涵網絡」句,便是妙將今詞入古韻的例子。

但那畢竟只是孤例,更多的是為了符合格式要求,而刻意將句子弄得詰屈贅牙,廢不可讀。這也罷了,茍寫詩其人望其詩而沾沾自喜,甚或自資出版,則箇中禍害多少,實難易量。我的觀點是,在今天的社會環境下,將近體詩當成一種文字遊戲可矣,足矣,夠矣。

因為文學就是文化,文化就是生活,故此生活直接影響文化和底下的文學。

當你生活在以西方文明建構的現代世界時,你拿甚麼來拯救我的傳統中國文學?由民國至七八十年代,文言文的影響縱使沒有演化,也是沒有消失的。傳統公文裡,如何令公文寫得莊嚴得體,就是用文言句式。「茲」「公告周知為要」「曷勝榮藉」「順頌文祺」等套語,可令我們瞥見以往公文一二。但八十年代以降,也是因應社會需要,舊體公文的文言格式逐漸被毀棄,西方英文社會也約莫這個時間開始提倡「Plain English」,然後我們就迎來了網絡年代。

 

原文刊登於「輔仁媒體」網站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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